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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夏如彤又如往常般在午餐時間抱著教科書與便當來找我,但我卻猶自鬧著彆扭,不知道要跟她說甚麼,當然她完全不知道我的煩惱,仍舊熟練地坐在我的位子前,轉身把便當放在桌上,翻開課本,批哩啪啦的問起問題。

 

我卻聽不清她問得是甚麼,直到夏如彤也發現異狀後,輕輕的推了我一下肩膀,我才稍微脫離混亂的思緒。

 

「阿志你今天怎麼了?心不在焉的!」夏如彤小嘴微厥,雙眼充滿元氣,要不是她昨天跟我坦白,否則看她精神奕奕的捧著書本,我想誰都會認為她是個熱愛知識的學生吧?

 

我低著頭,看著夏如彤手中那本充滿我幫她解題字跡的教課書,喃喃問道:「小彤,如果......如果我不是個成績好的人,你還願意理我?來找我聊天吃飯嗎?」

 

夏如彤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回答道:「當然會阿!你怎了,突然問這個問題?」

 

「沒有啦...只是昨天你跟我說你很討厭念書,我在想,雖然你每天都會來跟我討論功課,但是不是骨子裡覺得很厭煩?」我頭又更低了些,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敢問她這樣的問題。

 

夏如彤靜默片刻,突然伸出雙手把我幾乎快親到桌子的臉龐重新抬起,大聲道:「翁鳴志,你是念書念到頭殼壞去嗎?怎麼從昨天就一直說奇怪的話!難道你以為我是因為你成績好才每節下課跟午休來找你嗎?當然我不否認這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更大因素是因為你是我在學校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進入興國、擁有共同目標,也是有你的幫助我才能慢慢進步,不是說好你要在紅榜第一的位置等我的到來嗎?為什麼突然這樣講?你這樣...這樣...我會很難過!」

 

夏如彤原本看似堅強,但其實這些日子為了要維持在紅榜上的成績,自己給自己的壓力著時不小,被我這樣一激,也忍不住啜泣起來。

 

我只好連忙放下書本,拿出書包裡面紙遞給她,我拍著她的背,心中不禁再次責怪自己,怎麼又把夏如彤弄哭了,雖然這陣子的相處下來,我早已知道眼淚對她來說只是種宣洩方式,然而仍舊十分不捨。

 

「對不起......小彤我以後不會再亂說話了...」看著她淚流滿面,我更加不敢把心中的真實想法說出來。

 

在這之後的日子,關於能否在情感上更靠近夏如彤的困擾仍舊深埋我心,但至少每天還是能見到她,我也漸漸說服自己別去作無謂的擔心。

 

緊接著,我們進入了浴火般的國三生涯,除了前面提到過校方會把國三與高三學生集中在同一棟大樓方便管理外,興國更強迫國三與高三同學每個週末六日都要到校自修,也就是扣除國定假日外全年無休,每天都要到學校,龐大的壓力與繁重的考試使得許多學生每天都皺著一張苦瓜臉,更有些人因為沉重的課業壓力而嚴重內分泌失調,在這樣畸形教育環境的壓迫下我卻怡然自得,一來是因為此時國中的題目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塊小蛋糕,更令我開心的是六日強迫到校反而增加了我與夏如彤的相處時間,因為六日是「自修」而非週間上課,只有導師會到校陪著班上學生念書,而在許剛的放縱下,六日整天夏如彤都能在教室裡跟我一起討論功課,不像週間只能在午休與下課來找我,畢竟現在她也是紅榜級的人物,許剛看到她也是笑呵呵的不會多說啥,而這兩年來班上同學也早就習慣了夏如彤這位每天都會出現在我身旁的女孩,甚至有些人還會跟我們一起討論題目。

 

經過兩年的積累與淬煉,夏如彤國三的成績更加亮眼,幾次模擬考的成績甚至一度進入紅榜前二十名,與我的差距也越來越小,但她也因為壓力而時常在題目算不出來時緊張得眼眶含淚,我常嘴巴笑她是愛哭鬼,但心中卻十分替她心疼,所以我也更加用心幫她複習國中三年課程。

 

而關於未來的高中,我們都以直升興國中學的高中部為目標,所謂直升的意思就是不參加國中基測分發,直接錄取高中部,學校會在國三下學期大約第二次月考的時段,計算並衡量每一位學生三年來的成績,達到標準者就會發予第一梯次的直升單讓學生簽署,而每個人的直升單還會按照成績而有不同的條件,最基本的直升單就只是給予其就讀高中部普通班的保證,沒有任何的獎學金,而這種直升單的名額也是最多的,以國中部單屆近一千人為例,只要前四百名就達到標準,而這當然不是我跟夏如彤的目標,我們的目標是百中選一的精英醫科班。

 

興國中學高中部除了十五班的普通班外,另外成立三班資優班,分別是醫科班、數理資優班與法政班,其中醫科班的水準與獎學金都是三班之冠,要進入醫科班有兩種方式,第一種是國中部三年平均成績維持在全校前二十名,如此得到的直升單上不但有優渥的獎學金,更是註明「保送醫科班」,當然若以我的成績來計算,那是絕對符合資格,但夏如彤就相當危險了,儘管她從國二開始也進入紅榜常勝軍之列,但因為國一還在摸索,成績不盡理想,若三年平均下來,可能只有前五十之強,儘管這樣的成績仍舊能得到附有獎學金條件的直升單,但卻無法保送醫科班,只能進入次一級的數理資優班或法政班。

 

因此若夏如彤一定要就讀醫科班,只能循另一種方式,也就是參加國中基測,總分三百分中考取高達兩百八十分的成績才能進入醫科班,當年全國的高中第一志願建國中學錄取標準也不過兩百七十九分。

 

所以在跟夏如彤一起許下如此艱困的目標後,我也替她感到緊張,因為她若放棄直升單去考基測,若考不出理想成績,那可能連原本的數理資優班都念不成,這也是為什麼到了國三下學期,夏如彤的心理壓力會如此之大。

 

經過幾個禮拜的等待,終於到了校方核發直升單的日子,我拿到的直升單如意料中一樣:

 

「編號001-翁鳴志 同學

  平均成績全校第一名

  符合保送醫科班資格

  獎學金:學雜費全免,第一年額外獎學金十萬元,

         第二、三年若成績維持在校內前十,獎學金每年十萬

  :簽下本直升單代表願意放棄國中基測並就讀本校高中部」

 

當我從許剛老師手中接過直升單時,他開心的拍著我的肩膀表示這是興國近五年來發出最優渥的一張直升單。

 

但我沒有任何喜悅,一聽到下課鐘響,我隨手把其他同學羨豔不已的直升單往抽屜一塞,一個箭步跑向夏如彤的教室關心她拿到甚麼等級的直升單,到了門口,看到夏如彤趴伏在桌上的背影,我心中就暗叫聲不妙。

 

我慢慢的走到她身旁,溫柔的搖了搖她問道:「小彤...小彤?你在睡覺嗎?」

 

夏如彤趴著,把頭埋在捲曲的雙手裡不願抬頭,甚至就連平常可愛有朝氣的小馬尾此時看起來也略顯凌亂,我只好嘆了口氣,無奈的坐在她的位置旁邊等她。

 

我就這樣一直等,一上課我就走出教室,在她的教室外等待下課,直到整個上午過去了,她們班的同學都紛紛開始用著午餐,夏如彤卻仍舊趴在桌上,我已經依稀猜到可能是因為直升單上的條件不如理想,導致她情緒沮喪,但卻沒想到她會難過這麼久。

 

我又再次走到她身旁,這次搖得比較大力,希望她至少能提起精神一起吃個飯:「小彤?小彤?中午了,我們一起吃午餐好不好?......你不要都不理我啦,不然我去福利社買你愛吃的統一布丁給你?」

 

但我漸漸發覺有些不對勁,假若夏如彤是在哭泣,那身體理應會有些因啜泣而產生的抽蓄,但整個上午過去了,我在窗戶外的觀察都沒有發現,而如果她是在睡覺,依照之前我叫她起床的經驗,她決不會是如此深眠而難叫醒的人。

 

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使出了全力把夏如彤的身體扶了起來,才發現她臉色蒼白,雙眼緊閉,臉龐殘留兩道灰白的淚痕,我連忙緊張的伸出手去她的鼻子處探探氣息,雖然相當微弱,但仍正常的呼吸著,不知道為了甚麼原因昏厥了過去,我便趕緊找了她們班的同學幫忙,從保健室借了擔架把夏如彤抬至保健室給校護阿姨檢查。

 

令我緊張的是,校護阿姨檢查了一番竟然也不知道她昏厥的原因,只好請救護車把夏如彤送至台南縣立署立醫院,當下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堅持要跟著救護車一起陪著她到醫院,因為若沒有確定她的健康狀況,我知道我一定無法在思考其他事物。

 

到了醫院後經過急診室醫生的檢查,才確定夏如彤是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又熬夜念書,加上國三壓力過大,今早一拿到直升單後情緒過於激烈而昏厥,只要打打點滴觀察一個晚上沒有異狀後就可以回家了。

 

我坐在被安置到急診室休息區的夏如彤身旁,看著床上深深沉睡的她,此時她的氣色因為打了點滴後稍微好了些,但微蹙的雙眉仍令我不捨,我看著手上的直升單,那是我在把她抬至保健室後,才從她原本緊握的右手中剝下的,我緩緩的用手把直升單因緊握而產生皺紋撫平,上面印著:

 

「編號079-夏如彤 同學

  平均成績全校七十九名

  符合保送法政班資格

  獎學金:五千元

  :簽下本直升單代表願意放棄國中基測並就讀本校高中部」

 

看完她的直升單,以我這三年來對她的認識,可以想像夏如彤剛拿到時,當下是如何的鬱悶與失望,這樣的條件比我幫她估計的還差更多,只能說興國畢竟不是慈善事業,只有頂尖中的頂尖才有機會拿到全額減免獎學金,其他次一級的學生只有象徵性的幾千元獎學金,根本不夠每學期近四萬的學雜費,更不用說興國中學每個月都有各種理由收取各種雜費,除了最基本的班費外,班級的考試與講義影印費、每個月的便當費、暑假的冷氣費、六日輔導的導師加班費甚至連班級使用的粉筆錢也要學生負擔,所以我常愛跟別人開玩笑說,在興國可能只有呼吸不用錢。

 

我回憶之前與夏如彤的對話,她早已不只一次表示學校的各項雜費已經壓得她們家喘不過氣來,如果無法拿到全額減免的直升單,可能就沒機會繼續念興國中學了,看著手上印著夏如彤名字的直升單,我也開始煩惱起來,這代表夏如彤已經沒有退路,只能參加國中基測了。

 

那個年代的教育政策為九年一貫,所以國中基測是我們人生面對的第一次大考,對於這樣的大型考試,人生歷練相對稚嫩的國中生總是會感到害怕,而興國中學提供的直升單無疑是讓那些成績還不錯的學生一個最好的逃避藉口,當天拿到直升單的學生幾乎是尖叫著互相分享喜悅,而沒拿到直升單的同學就注定要被推上國中基測殘酷的全國擂台上競爭。

 

就在我開始煩惱如果我跟夏如彤沒辦法念同一所高中會怎麼辦時,夏如彤的床位旁出現一位杵著拐杖的婦人,那位婦人大約介於三十至四十歲中間,雖然眼角帶了些許皺紋與滄桑,但仍風韻猶存,她滿臉擔憂的看著夏如彤,我連忙起身跟她解釋夏如彤的狀況,因為我馬上就猜到她一定就是夏如彤的媽媽,實在是她們母女長得太像了,幾乎就是同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夏媽媽聽完我的解釋後,連忙感激的跟我道謝道:「唉,真是謝謝你,要不是及早發現,否則我們家彤彤不知道會不會更嚴重,這孩子,甚麼都好,就是太勉強自己了...

 

夏媽媽輕柔的用面紙擦拭夏如彤那還隱約可見淚痕的細嫩臉龐,我把她的直升單遞給了夏媽媽,夏媽媽定神一看後,原本深鎖的眉頭又皺得更緊了,只見她搖頭喃喃自語:「才五千阿...這樣怎麼夠呢......

 

果然如我猜想的一樣,夏如彤所拿到的獎學金比夏媽媽所期望的還低許多,雖然夏媽媽並沒有任何責怪夏如彤的神情,但這一切看在我眼裡實在不好受,一整天都陪伴在夏如彤身旁的也想了許多,此時試著把我的想法說了出來:「夏媽媽,我是小彤的...小彤的好朋友,我的直升單也拿到一筆獎學金,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可以全部都送給小彤...不然看她這樣我也很難過!」

 

夏媽媽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用一種「這小孩說的是啥傻話」的眼神看著我並客氣的說道:「這怎麼好意思呢?就算你跟彤彤是好朋友,也沒有道理讓你幫她出學費,而且就算我們接受了,你的獎學金也不見得能支付這筆龐大的支出,唉,都是我這作媽媽的不好,總是賺不了錢,也連帶的害彤彤從小就這樣擔心一些他這年紀不應該擔心的事情...

 

夏媽媽說著說著,竟也拿著面紙偷偷擦拭自己眼角的淚水,那樣無奈又令人不捨的神情幾乎就跟夏如彤一模一樣,我苦笑著,心中不知道要不要跟夏媽媽說清楚我的獎學金高達每年十萬,若拿來付夏如彤的學費應該是勉強足夠了。

 

「夏媽媽你別難過,我成績還不錯,獎學金應該是夠的...如果你不嫌棄...

我靠上前拍著夏媽媽的肩膀,平常已經習慣安慰愛哭得夏如彤,此時的我竟自然的作出這樣的反應動作。

 

然而夏媽媽堅決的搖了搖頭,再度拒絕我的提議道:「不行,這筆錢不可能讓你出,伯母我很感謝你的好意,但我真的不好意思讓一個小孩子來支助彤彤的學費,更何況你的父母知情嗎?他們也不會答應吧!」

 

因奔波一天而精神疲憊的我此刻聽到夏媽媽這樣的回答,突然一股火氣油然而生,或許是青少年的叛逆期,也可能是這些日子以來我看這夏如彤吃了太多苦,我激動道:「不好意思?今天你女兒為了想拿到獎學金沒日沒夜的抱著書本當食物在啃,結果現在有人願意出錢讓你女兒繼續念高中你卻一句不好意思就推掉?你就算不替自己想,也應該替你女兒想一想吧?老實說我的獎學金不過就是興國從其他學生的學費中挖榨出來的,如果能夠資助小彤,我非常樂意!我每天看她為了拿更多一點點的獎學金而猛寫題目,甚至連午餐都忘記吃,也因為這樣才會營養不良,如果她都已經符合保送資優班的條件,卻因為你的一句不好意思而放棄,那她這三年念的書不是全都白費了嗎?如果你願意多替你女兒多想一些,如果你...

 

當我正激動的指責夏媽媽的無能之時,突然「啪」的一聲,我的左臉傳來灼熱的燒燙感,我看著眼前的夏媽媽,她杵著拐杖,正專心的聽著我的言論,絕不會是她甩我巴掌,我慢慢的把視線往左移,看到了一個我這輩子永生難忘的畫面。

 

原來夏如彤不知道甚麼時候已經醒了過來,身體還十分虛弱的她本還躺在床上,但聽到我在對她媽媽這樣嚴詞批評,她竟掙扎著爬下床,並用力的一掌甩向我的臉龐。

 

我認識了夏如彤三年,從來沒有跟她吵過架,從來沒有!雖然有時候會嬉鬧性質的虧虧對方,但一直都維持很親密的朋友關係,然而此刻的她卻睜大雙眼,氣得全身發抖的指著我道:「翁鳴志,我不准你這樣講我媽媽!你是誰?憑甚麼管我們家的事情?你以為你很偉大嗎?為什麼我們需要你的施捨?」

 

我摸著燙辣的臉頰,仍舊不敢相信平常跟我如此要好的夏如彤會出手甩我巴掌,其實她力氣不大,從小就常被我爸甩巴掌應該不覺得痛才是,的確,我的臉不痛,但我的心好痛,急診室熙來攘往的人潮頓時都因為爭吵聲而把目光投向我的身上

,我一個人站在夏如彤與夏媽媽中間,突然覺得自己好傻,覺得自己是怎麼會落到如此境界?

 

為什麼夏如彤要這樣對我?難道我講的話有哪一個字不是實話嗎?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了!我咬著嘴唇,沒有再說任何話,負氣的跑出急診室。

 

那天我回家後,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窩縮在床上,用棉被緊緊蓋住自己,躲在只有自己的小角落,我以為我會哭,可是我沒有,我只是反覆在想自己哪裡錯了,最後我才想到當初翁鳴哲跟我說的:「而如今的你就是在強求!傻阿志,你自己想一想吧,人還是過得開心就好,很多事情不能勉強就不要勉強,否則到頭自己累,對方也不見得開心阿!」

 

此刻,我才體會到甚麼是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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