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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那天原本我是帶著猶豫與怨懟的心情去台南監獄的,要不是無意間在房間抽屜看到畢業紀念冊上夏如彤的照片而心軟,我本是不打算去探望翁鳴哲的,但在走出監獄後,我的心情卻複雜而徬徨,複雜的是,想不通翁鳴哲口中的「最珍貴的東西」到底是甚麼意思,而又藏在哪裡?徬徨的是,他在會客結束時,最後那句話究竟是暗示了甚麼?

 

那天回家後,我獨自一人在家裡附近徘徊,尋找翁鳴哲口中的「歸途中必經的吵雜之地」,走遍了附近的十字路口、街頭攤販,但都沒有任何頭緒,最後只好帶著失落的心回到台北。

 

大四上的課程相當少,系上的同學大都把空閒時間忙著研究所推甄或考試,有些比較厲害的則是開始準備出國留學的申請資料,而我對於未來的選擇仍非常模糊,在電子電機這個領域,如果未來要畢業當工程師,那繼續攻讀碩士是幾乎必要的路程,但當工程師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常常在半夜,我一人在寢室書桌上點一盞燈,念著厚重的原文書,心中卻想著故鄉的大家,不時捫心自問,我追求的到底是甚麼呢?翁鳴哲說是愛情,但我已經有了徐靜怡,應該要滿足了,為何仍會如此徬徨呢?

 

平常我總是會在MSN上跟徐靜怡分享心情,但關於這次回新營所經歷的對話與心情轉折我卻不敢向她傾訴,或許是內心害怕徐靜怡聽了我與夏如彤、翁鳴哲的故事後會對我改觀,會對我如何改觀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怕。

 

然而長久的愛情需要建築在誠實與坦白的基石上,當我內心對於徐靜怡有任何一絲迴避或矛盾,那這座高塔就會慢慢傾斜,終至崩塌。

 

細心的徐靜怡很快就發現了我有心事,主動的問我怎麼了,我一開始跟她撒了個小謊,說我在猶豫要不要念研究所,她聽了便奇怪道:「如果你以後要在園區上般,那就一定要念碩士阿,畢竟你又不是成績差,推自己系上的研究所應該是十拿九穩吧!」

 

我默默點頭,但心中卻想著別的事情,最後我如她所說,隨波逐流的跟著同學申請了台大電子所、電信所、電機所,後來三間都上了,但我卻開心不起來,因為我連要念哪一間都不知道,漸漸的,我跟徐靜怡開始會為了一些小事情爭吵,儘管她常溫柔的想安撫我,但我心中對於她的矛盾卻越來越嚴重,有時牽著她的手,我想的卻是夏如彤,她在腳踏車後方摟著我時,我想的卻是香涵,我開始不敢正視她的眼睛,怕被她看出我內心的心虛,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愛她。

 

而這樣的內心掙扎持續到了大四下的畢業典禮前夕,我遲遲無法決定自己是否要去研究所報到,早已經決定要繼續攻讀北藝大劇本創作的徐靜怡對此也感到不解,因為如果我最後放棄研究所資格,那就要去當兵了,中間兩人分隔至少要一年以上,而若繼續念台大研究所,那至少還留在台北,每個禮拜都還能見到面。

 

我們兩人坐在總圖前的草皮,那是傍晚時分,即將沉沒的太陽在地平線塗上一抹紅霞,我卻沒有心情享受這不知是否是在台大的最後一個薄暮,金黃色的彩霞灑落在徐靜怡的臉龐,她牽著我的手,緩緩道:「鳴志,明天我們就要畢業了...在畢業之前,你可以跟我說實話嗎?這些日子你怎麼了?原本我以為你是為了研究所煩心,但後來我發現你連對我說話的口氣與眼神都變了,我們...我們不是情侶嗎?雖然你從來沒有說,但我知道你對我一直很好,為什麼突然...突然態度變了呢?為什麼你要把我當成一個普通朋友般那麼客氣?是不是我哪裡讓你不開心了,你在生我的悶氣?跟我說好嗎?我知道...我不太會講話,但鳴志,我希望你別把事情瞞在心裡...

 

 

我慢慢把徐靜怡的手鬆開,轉頭看著她,已經有好久,我沒有這樣近距離的看著她,她的眼神泛著一股擔憂的神情,我輕輕的擁她入懷,在她耳際道:「靜怡,我不知道要怎麼說,我好矛盾,我不知道接下來的未來我要做些甚麼,追求的又是甚麼?我從小成績就不錯,高中開始念的也都是好學校,但有時夜深人靜我躺在床上側來翻去,竟想不清自己這些年究竟是為了甚麼而奮鬥...

 

 

說著說著,我便把當初不敢傾訴的有關夏如彤與翁鳴哲的回憶一一跟她坦白,包括了在台南監獄聽到翁鳴哲大喊提醒我所追求的是愛情到之後這段日子的矛盾,徐靜怡聽完後沒有馬上回應,只是靜靜的靠在我的肩上,直到日落的最後一道餘暉消失在她眼角,她才緩緩抬頭,輕輕的撫摸我的臉頰道:「...所以鳴志你還猶豫甚麼呢?你就是心裡還有夏如彤,渴望能與她一起尋求未來卻又不敢表態,才會這麼矛盾,唉,你怎麼不早一點跟我說呢?」

 

我驚訝的看著徐靜怡,她竟把我心深處最不願也不敢想起的念頭一語道破,我頓時慌張又充滿罪惡感,額角冒出斗大的冷汗,此刻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她,如果她哭泣或氣憤的捶打我,我或許還會好受一點,但徐靜怡的表情卻是如此溫柔婉約,彷彿我根本沒有做錯任何事般看著我。

 

徐靜怡溫暖的手順著我的臉頰緩緩滑落至我的頭髮、頸部乃至後背,她雖然略帶憂傷,但語氣卻相當堅定:「鳴志,答應我,你可以不跟我在一起,但請不要欺騙我好嗎?如果你欺騙我,那會比失戀更令人失望...失戀代表的只是從今以後你不在我的生命裡,但欺騙代表的卻是你連之前的陪伴都是虛假的。」

 

我激動的抓著她的肩膀道:「不,靜怡,我沒有欺騙你,我真的愛你!我的大學生涯因為有了你而完整,只是...只是...上次聽完哥哥那樣一說後,我就漸漸糊塗了...我不知道...不知道要怎麼辦,我好怕會對不起你,好怕會讓你傷心,但心中就是會偷偷想起...不自覺的想起夏如彤...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徐靜怡輕輕的吻了一下我的臉頰道:「沒關係的,鳴志,至少在最後一刻你跟我坦白了,雖然不能繼續跟你走下去有些遺憾,但這些年跟你一起的時光是精采炫目的,我還是要謝謝你。」

 

我愣了一會,張口道:「甚麼?靜怡,所以你現在就要跟我分手......?」

 

徐靜怡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地碎屑道:「是阿,或許我跟其他女生不太一樣,沒有哭鬧的吵著要你留下,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愛你,我就是因為太愛你了,才決定放手,讓你去追尋真的渴望的人,你知道嗎,這些日子,我常看著睡著的你皺著眉,嘴巴念念有詞,當初我還不知道你是在念些甚麼,但現在我知道了,你一直在夢中叫著夏如彤的名字。」

 

此刻我心中百感交集,我第一時間是想挽回徐靜怡的,但她說的卻句句屬實,我的心中始終有個夏如彤的影子,就算繼續跟徐靜怡下去,對她也無法坦率的放開一切,但就算跟徐靜怡分手又怎樣呢?夏如彤現在對我的態度早已不像國中那樣親切,我們之間發生了太多誤會與疙瘩,儘管我恢復單身也不代表我能重新把她追回來阿!

 

若現在我不把徐靜怡追回來,最大的可能就是我不但失去她,也得不到夏如彤的青睞,最終落得兩頭空!

 

此時我也起身,伸手想把徐靜怡牽住,但此刻她卻似乎早已料到我會有這舉動,神色哀傷的轉頭道:「鳴志,別留我,否則我一定會心軟......

 

我呆立當場,伸出的右手最後除了空氣甚麼都沒抓到,只見徐靜怡嬌小的身軀緩緩消失在夜晚的校園裡,也從此消失在我的生命裡。

 

 

那晚我一人買了一大罐的伏特加,沒有冰塊、沒有果汁、沒有任何調味與小菜,伴隨著酒精的只有無盡悔恨,我就這樣一個人坐在總圖前把伏特加喝個精光,我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當初跟徐靜怡一起觀測的夏季大三角還依稀可見,但那時兩人依偎在草地上的情景卻不在了。

 

我巴不得酒精快點發作,讓自己昏沉睡去,隔天醒來要何去何從我已經無暇去想,我張著流不出淚水的眼睛,暗自痛恨自己在感情上的愚鈍,當初追不到夏如彤,後來又故作瀟灑的送走香涵,現在又留不住徐靜怡,難道真的就如翁鳴哲所說,我們都註定追求不到渴望的事物嗎?

 

※※※

 

經過那一夜的打擊後,我決定放棄台大研究所的錄取資格,因為對我來說,這個校園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充滿著我與徐靜怡的甜蜜回憶,對別人來說這裡可能是漂亮的第一學府,但對我來說卻變成了舉步維艱的記憶煉獄。

 

我又重新回到了故鄉,儘管心中惦記著夏如彤,但沒有留住徐靜怡的那股罪惡感還侵蝕著我的內心,我又猶豫了幾個月後,兵單就來叩門了。

 

我的兵種是陸軍,新訓的地點在高雄左營,我這才發現失戀的人很適合當兵,因為當兵不需要任何的思考,你可以整天都放空想著過去、想著現在、想著未來,時間很快就來到了第一次懇親,吃了好一陣子軍中那令人作嘔的伙食,此刻我也不禁期待媽媽會帶一些好料的來給我吃。

 

那天早上九點,我跟幾個同梯坐在位置上等家屬,過沒多久,在我右方數來第三桌的同袍就發出不小的騷動,曾經讀過男校的我很清楚這種騷動一定是在長期沒接觸異性下突然看到美女的反應,我連頭都懶得回,因為那引起騷動的美女一定是不知哪個幸運兒的女朋友,而這絕對跟恢復單身的我沒有任何關聯,但隨著騷動聲的接近,我這才發覺,這個美女應該是我們這桌的家屬,我這才好奇的稍微抬頭看是誰,那個女生留著一頭秀麗長髮,帶著一副典雅的墨鏡,身穿點綴著黃綠小花的白色洋裝,拎著一個小竹籃,那天由於艷陽高照,我瞇了一下眼睛才看清楚她的臉龐,我不禁身體往後一靠,驚訝得差點摔倒,因為那女生正是許久夏如彤,只是不懂為什麼我的爸媽都沒來,反而是她竟會出現在我的懇親會,我下意識的跟她打了一個招呼,左右的同梯都表情悻悻然的用手軸偷偷靠了一下我的肋骨,彷彿是在抱怨說「有這樣的正妹女友,平常竟然都沒聽你說過!」

 

夏如彤把墨鏡拿下,露出水亮的雙眼,我發覺她這次化了淡妝,比起半年多前的她,更加的有女人味,想起我國小時初遇見她時的稚嫩模樣,這些年來其實我們都看著彼此成長。

 

夏如彤親切的笑了一下:「阿志,你很過份喔!就在左營當兵怎麼沒跟我說,要不是上次我跟你媽一起去看哲哲,聽她說才知道你就在我學校附近,不然我又見不到你了!」

 

我愣了一下道:「小彤...怎麼只有你來,我的爸媽呢?」

 

夏如彤把手上的竹籃往桌上一放,看著我道:「喔,他們好像要忙著去北部批貨,原本你媽要來的,但我跟她說這營區離我學校很近,我代替她來看你就好了,畢竟...我們也是老朋友了!對吧?」

 

儘管二十多歲了,夏如彤的笑容依舊像以前單純大方,看來她似乎也慢慢從翁鳴哲的陰影中走出了,看到她如此開心,我也跟著笑了笑道:「是阿,那既然是老朋友...應該知道我愛吃甚麼吧?」

 

夏如彤給了個我理所當然的表情,便輕輕的打開竹籃,裡面堆滿了各種我愛吃卻在軍中根本碰不到的食物,有雞排、魯味、魷魚絲、可樂還有我們國中時常跟彼此互相分享的統一布丁,雖然我不知道一大早她是從哪裡弄出雞排跟滷味的,但我知道多問無益,吃就對了!

 

那天我們聊得很開心,應該這麼說,自從國三後,我們兩人就沒有聊得如此開心,我跟她分享在軍中的種種見聞,而她也跟我分享法律系的心路歷程,我們都很有默契的不提翁鳴哲,我發現,只要不提到翁鳴哲,其實我們兩個還是可以無話不聊的。

 

新訓結束後,我被分發到嘉義民雄,距離新營的距離並不遠,每個周末放假,我都會帶著期待的心情回到新營,因為我跟夏如同的感情似乎又回到國中時那樣熱絡,我總是會帶著零食去新世紀網咖陪著她熬夜顧機台,她有空時也會到民雄接我,我甚至跟她借了六法全書,在軍中有空就啃,有時候夏如彤念不懂的地方我還可以教她,一切彷彿都回到了過去。

 

在距離退伍的最後一個假期,這段期間我想了很多,最後終於下定決心,穿著我自認最得體的西裝,用紳士帽把當兵的三分頭蓋住,拿著大把的玫瑰花束,站在不知所措的夏如彤面前,跟她告白:「小彤,雖然遲了近十年,但十年前沒有說出口的話,此刻我仍想再對你說一次,跟我在一起好嗎?」

 

當時原本跟我在嘉義市區逛街的夏如彤,根本沒有料想到我會突然告白,手忙腳亂又臉紅的看著我道:「阿志你在幹嘛啦?你這樣子我...很尷尬耶!」

 

我捧著花束,執意要遞給她道:「小彤,雖然過去我們之間發生了不少誤會,但我始終還是相信我們能在一起,你看,這些日子我們不是過得很愉快嗎?」

 

夏如彤終於接下花束,口中猶豫道:「可是...可是...要是哲哲知道了,會不會...

 

這麼多年了,夏如彤仍舊無法忘記翁鳴哲,當下我很想叫她別管翁鳴哲怎麼想了,但我又覺得不應該這麼快就逼她表態,便溫柔道:「沒關係,小彤你考慮一下,再過一個禮拜我就要退伍了,只要你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們馬上就可以展開新生活!如果你願意的話,下禮拜我退伍時,可以在營區門口等我嗎?」

 

夏如彤遲了想了一下,才緩緩點頭,當時的我心中欣喜若狂,以為多年的等待終於要有結果了,沒想到在退伍的那一天,拿到退伍令的我走出營區大門後,除了一些同梯弟兄的家屬外,根本不見夏如彤的影子,我獨自一個人在營區門口從上午等到了下午,下午等到了夜晚,哨口的衛兵都換了四五輪,我卻仍單站在營區門口等無人,最後我終於拖著失望又疲憊的身體坐車回家。

 

退伍後的一個禮拜,我才又在父母的夜市攤販遇見了夏如彤,她把我拉到父母聽不見的角落,滿臉愧疚的看著我道:「阿志,對不起,關於你的告白,我想了好久,但還是不知道要怎麼決定,你可不可以再等一段時間?」

 

那些日子已經被失望與挫折打擊到麻痺了的我,早已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她,只能敷衍的笑道:「隨便你吧,我...也累了!如果你願意繼續浪費你的光陰等一個殺人兇手出獄的話,那我也只好認了!」

 

夏如彤一聽後,焦急的含著淚道:「阿志!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這樣想好不好?其實我...其實我...

 

我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口氣略帶諷刺道:「小彤,沒關係,我想...我們都給彼此再一段時間沉澱思考吧!反正都十年了,也不缺下一個十年,對吧?」

 

可惜夏如彤並沒有聽出我語氣裡的酸意,以為我是真的要安慰她,便感激的點了點頭答應我。

 

那天晚上,我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思索著為何我這樣的付出,最後夏如彤卻仍舊這樣猶豫呢?徹夜輾轉難眠的我便決定走出房間,到即將天亮的戶外透透氣,就在我抬著沉重的步伐下樓梯時,走到一半樓梯突然發出「咿呀」聲響,其實這樣的聲音再熟悉不過了,由於第七層與第八層階梯因長年被螞蟻蛀蝕,所以一踩上去會發出很大的聲響,只是因為是在夜深人靜的寂寞時分,這樣的聲音就顯得特別明顯,但此刻的我腦中突然閃過一道靈光,發現了這些年我都沒注意到的小細節,我想起了那時翁鳴志在監獄會客室對我說的謎語:「我把最珍貴的東西都放在你歸途中必經的吵雜之地,那個地方儘管吵雜卻也容易忽略,也是我會刻意避開的地方。」

 

我頓時恍然大悟!其實答案再明顯不過了!翁鳴哲所謂的「歸途」不是指我回家的任何一條路線或街道,而是我房間外的木製樓梯!那的確是我歸途的「必經之地」,而第七層與第八層正是「吵雜卻也容易忽略,也是翁鳴哲會刻意避開的地方」!原本就沒甚麼睡意的我,心臟頓時跳得飛快,我彎下腰,仔細的看著這兩層樓梯,這才發現,一直以為是被螞蟻蛀蝕的踏板仔細一看,上下鬆動的痕跡相當規律,絕對是人為造成的,我便拉住第七層的踏板,用力一拉,「趴」的一聲,踏板被我一抽而起,而在踏板裡竟跌落出一捆又一捆的藍色紙條,我睜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用手把紙條拿起,這才看清,這些紙條全部都是新台幣阿!如果一捆是十萬元的話,那眼前跌落在樓梯間與還在夾層裡的鈔票至少有上百綑之多!最後我慢慢的把鈔票都排在一起,仔細一算竟然有一千五百萬!這些錢一定是前些年翁鳴哲在外頭打打殺殺時掙的,原本我以為他是翁家的敗家子,沒想到他從國中開始竟然就偷偷攢了這麼多錢放在家裡,我發著抖,把錢都慢慢收進袋子裡,最後還在夾層裡發現了兩把左輪手槍與數十顆子彈,這些東西對我來說一點用都沒有,我便趁著天還未亮,在家附近的公園挖了個洞埋了。

 

我獨自一人坐在房間看著這輩子沒看過的鉅款,心想要如何處理,其實翁鳴哲上次就說得很清楚,他希望這筆錢能夠幫到那些他對不起的人,也就是說這些錢應該要分給我、父母與夏如彤,只是我要如何開口?如果跟父母與夏如彤坦白說這是翁鳴哲經年累月、打打殺殺所賺到的錢,他們就算願意接受,心裡可能也不踏實,我開始認真思考,當初翁鳴哲只把這件事情告訴我而不願跟夏如彤說,是不是正暗示我別跟他們承認這筆錢是哪裡來的?

 

最後我深吸一口氣,用兩個大袋子把這些現鈔收好,然後藉口說要出門跟高中同學吃飯,便把錢全部都存在我新開的戶頭裡。

 

之後我又再次的離開家鄉,北上在新竹科學園區的台積電找了份工作,並定期把翁鳴哲留下的錢一點一點的匯給父母,這樣他們就會以為是我工作賺的,反正我知道父母都是節儉的老實人,會幫我存起來。

 

在我工作了兩三年後,我打了通電話給夏如彤,表示我工作存了一筆錢,想要在新營投資一家7-11,問她願不願意當我的店長幫我顧店,當時剛從大學畢業,還在努力準備律師高考的她一聽到有這樣一份在家鄉穩定的工作,又能幫我經營產業,馬上就開心的同意了,但其實她不知道那筆投資的錢,都是用翁鳴哲所留下的。

 

在台積電當工程師的生活其實並不累,但卻相當枯燥,因此時間過得飛快,轉眼我就在公司上班五年了,這些年雖然我回到新營也常常跟夏如彤見面,但大都是談便利商店的公事,夏如彤相當用心的替我經營與管理員工,生意也非常好,才短短兩三年就快回本了,投資報酬率之高是我當初始料未及的,而我多年前的告白都深深藏在彼此心裡,誰都沒有提。

 

成為了資深工程師後,公司開始會派我出差去幫客戶解決問題,有時候要跑中國大陸,有的時候要飛美國,只要台積電在世界各地的客戶對於產品有問題,公司就會派遣人員為客戶服務,而我又再度展開我的候鳥生涯,往返於北半球與南半球之間,工作地點在歐亞大陸與美洲間切換,其實我很享受這樣的出差生涯,能夠見識到這世界不同的風貌與景色,我每到一個地點,就會寫張明信片寄給夏如彤,希望能跟她分享我的所見。

 

 

還記得那一次我在歐洲出差,我與另一位資歷比我淺的工程師小李在倫敦幫客戶解決完問題後,在機場等待登機,要飛往瑞士,向另外一家公司介紹產品,小李因為進台積電還不久,英文也不夠流利,儘管在機場他仍緊張的拿著產品介紹書猛啃,生怕一不注意就會出包,而我則是悠哉的把雙手插在黑色大衣口袋,站在大廳看著機場來往的各國旅客,欣賞他們各種不同的時尚穿著,就在我饒富興致的比較著法國人的穿衣風格跟英國人到底差異在哪時,我突然感覺到有一個物體撞到了我的小腿。

 

我低頭一看,竟是一個穿著可愛,打扮得像個小公主的英國小女孩,金髮碧眼,看似只有四五歲,她因為興奮的拿著冰淇淋,顧著跑步,一不注意竟撞到了我,因為速度不快,所以並沒有把她撞疼,但她手上的冰淇淋卻因此而掉落到地上,糊成一片,看來是不能吃了,那小女孩發現自己視如珍寶、舔沒幾口的冰淇淋就這樣沒了,頓時難過的在我腳邊大哭,我只好把她抱起身,用英語問她怎麼了,她似乎還不太會說話,只是邊哭邊叫喊著「冰淇淋、冰淇淋!」

 

此時小女孩的母親終於出現了,也是個金髮碧眼的女生,她一發現自己女兒不但把冰淇淋掉到地上,其中一部分還抹在了我的西裝褲上,連忙客氣的跟我道歉,並要賠我乾洗的錢,我連忙示意她不用那麼麻煩了,我看著還在我手中大哭的小女孩,我便轉頭笑著問她媽媽,她的冰淇淋是在哪買的,她媽媽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麼問,但仍禮貌性的往大廳西邊的甜點專賣店指了一下,我聽完後便把小女孩抱到了甜點專賣店,問她要吃甚麼,原本還用盡全力在嚎啕大哭的她,一聽到又有冰淇淋可以吃,連忙不哭了,興奮的往冰櫃裡的各式冰淇淋亂指,最後我便買了三球冰淇淋給她,比原本她手上的還更多口味,小女孩開心的拿著冰淇淋活蹦亂掉,而她媽媽則是更不好意思的一直跟我道謝,但我連忙用英語跟她說:「小女孩的笑容是最純真的,我才應該謝謝你生了個這麼可愛的女兒!」

 

看著女孩媽媽牽著小女孩離去的背影,我心中一酸,多年來許多點滴回憶瞬間在我腦中流轉,此時,我想到了美麗的香涵、想到了溫柔的徐靜怡、想到了活潑的夏如彤,想到了有關她們過去的一切一切。

 

我這才發覺,原來每個女人心中,都住個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

 

當初把我留下來喝酒,硬要我猜調酒名字的香涵,心中住著個淘氣的小女孩

 

那年徘徊在農產中心,以為紅蘿蔔麵包賣完而失望的徐靜怡,心中住著個嘴饞的小女孩。

 

而那個總是為了各種大小事情而流淚的夏如彤,心中住著的是個愛哭的小女孩。

 

突然,我好想念台灣,我好想念在新營的大家,我好想念夏如彤!那種感覺是沒來由的衝動,那種感覺是一種突然的鄉愁。

 

關於鄉愁這向來抽像又帶點哀傷的概念我總是嗤之以鼻,這個時代的交通工具有如魔法,就算是地球另一端的故鄉只要搭上飛機,沒有太多顛坡、沒有太多意外,

只要十幾個小時就能夠到達。

 

然而此刻我才發現,

鄉愁代表的不是地理位置上的差距,

她更是一種信念、一種回憶、一種懷念,

無論是一個微笑、一張照片、一首歌曲,

 

甚至是在我心中你那單純無邪的笑容,

那都是鄉愁。

 

於時,我把自己原本飛往瑞士的機票一扔,拿著護照跑到了長榮航空在倫敦機場的櫃台,儘管沒有透過公司或旅行社訂的飛機票非常貴,但我仍毫不猶豫的買了一張兩小時後飛回台灣的機票。

 

「小李,瑞士那邊就靠你了,剛剛公司臨時有事要我回台灣一趟!再見!」

 

我把還在死背說明書的小李丟到腦後,就只為了一股沒來由的鄉愁、一股湧上心頭的思念,我不顧工作的丟下一切,現在的我只關心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想見夏如彤!我好想念夏如彤!

 

就像國中我用盡各種辦法都要見到夏如彤一面般,此刻我如此衝動,就只是想見夏如彤一面。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的心中,也住個一個倔強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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