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升大學的那個暑假,爸媽除了工作外,剩下的時間全部都忙著翁鳴哲的官司,所以只有我一人坐著客運北上,展開我的大學生活。

 

我坐在充滿噁心塑膠皮椅味的統聯車上,想著過去兩個月來發生的點點滴滴,夏如彤幾乎是為了翁鳴哲賠上了自己的前程,原本學測只有考五十幾級分的她,推不上好的國立大學,只好選擇考七月指考,但她整顆心思都放在翁鳴哲上,三不五時不是跑去看守所探望他,就是跑到父母夜市的攤位前跟他們討論官司進度,蠟燭兩頭燒的結果,指考時嚴重失常,二類五科只考了一百多分,這個成績比當初學測的五十幾級分還差,只好選擇重考,平時就邊顧網咖邊念書,但整顆心思仍無法在書本上。

 

夏如彤似乎不知道翁鳴哲的訴訟費是我出的,只見到我從不關心翁鳴哲的官司,也不願意去探望他,便對我有了誤會,就算偶爾在夜市攤位遇到了,對我也沒有好臉色,但我也懶得解釋,不知從何時開始,故鄉新營竟成了我的傷心地,翁鳴哲使我痛心、夏如彤令我傷心、父母親也因為那筆訴訟費使我煩心,當我坐在客運上,一想到能遠離新營兩百七十公里,心中竟有一絲快意。

 

終於,我來到了台北,這個久仰的一國之都,無論是交通規模與人潮都是台南市的好幾倍,但我已經沒有當初從新營乍到台南時的那種悸動,對我來說台北不過就是個更大型、腳步更快、路人臉色更無表情的台南。

 

在台南的歲月有香涵的相伴,我並不孤單,但在台北,我並不敢期待還會有另一個香涵。

 

台大電機一個年級就多達兩百人,而其中光是台北人就占了半數以上,我這才發現台大學生大都按照其畢業高中而形成了小圈圈,儘管系上也有不少南一中的同學,但大都是屬於整天窩在寢室念書的典型書生,在我眼裡,這些人就好像以前國中的我,總是無法跟他們成為很好的朋友,而我在男一舍的室友有兩個是數學系的,一個是物理系的,這三個全部都是宅男,總喜歡看著電腦螢幕的動畫少女科科傻笑,而我因為把自己的私房錢全都拿去當翁鳴哲的訴訟費,剩下的註冊費只好申請就學貸款,根本就沒有多的錢可以買電腦,也因此造成了我跟三個宅男室友的代溝,儘管說起來沒幾個人信,但我真的就這樣沒有電腦的過了大學生涯的第一年,除非學校報告或程式需要用到電腦,我才會跑到系館用系上的電腦,反正台大電機甚麼沒有,錢最多了,系上的電腦也十分高級。

 

我的大一就這樣清淡的過去了,這一年來翁鳴哲的官司因為受到社會大眾矚目,一審也很快就判了下來,是二十年的有期徒刑,聽律師說這已經是很輕的判決了,如果再上訴上去,遇到見解比較不同的法官,可能會變成無期徒刑甚至死刑,而我們家也無力再負擔訴訟費用,也只好選擇接受這樣的結局,而這期間我只有為了拿換季的衣服與棉被回家兩次,也不願去監獄探視哥哥,而長期隨著父母奔波於法院與看守所的夏如彤次年仍舊沒考好,只上了一間南部的私立大學法律系。

 

到了大二,我們的必修少了些,有多餘的時間可以選擇不同的通識課程與外系的選修,這學期我修了一門通識,叫作「認識星空」,之所以會選這門課其實也挺有趣,單純是看到我的三個室友都選了這門課,我以為是門涼課,我就跟著選了,選了才發現這門課只收一百五十人,但全校竟然有兩三千人選,我看到人數後心想自己一定不會上,就沒再去理它,等到系統公佈課表時,我這才發現我竟然選上了!反而是我的室友都沒有中,三個人唉聲嘆氣的抱怨我暴殄天物。

 

到了禮拜二早上,我抱著期待的心情去上這門號稱全台大最熱門的通識課,這才發現除了選上的一百五十人外,還有一堆要加簽跟旁聽的人,所以只提早五分鐘到教室的我只能坐在最後面角落的位置,而且還非常擠。

 

很快的,我就發現後面進來的人連位置都沒有,此時,有一個短髮的文靜女生,焦急的在教室後門探望,遲遲找不到位置,原本我只是瞄了她一點,她在台大是屬於那種最平凡的女生,簡單的短袖系服配上素色牛仔褲,普通的金屬框眼鏡跟略顯俗氣的運動鞋,手中還抱著厚厚的磚塊書,這樣的女學生每天走在椰林大道都能遇見上百個,但我瞄了一眼後卻忍不住再瞄她一眼,心中思索著這女生怎麼這麼面熟,是不是曾經在哪裡見過?我但想了近十秒鐘卻還是想不起來,而她似乎也發現我在看著她,竟有點害羞的把頭別了過去,那天我穿著水藍的CK條紋襯衫與窄版丹寧褲與Clark的休閒皮鞋,頭上帶著一頂可愛的紳士帽,這些都是高中時香涵跟我一起去逛街時買的,儘管上了大學我仍習慣這樣穿著,對我來說這是很正常的穿著,不知怎的讓那女孩這麼害羞,我側著頭一直很想知道她是誰,我的潛意識告訴我一定曾經在哪裡看過她,我便揮手招呼了她一下:「喂!同學,你在找位置嗎?我旁邊這邊還有一個!」我說完用手比了一下身旁原本被我書包佔住的位置,但她竟轉頭又看了我一下後又害羞的把頭別過,繞到了教室前門,並終於在第一排的最右邊找到角落。

 

而這門課的孫老師也終於出現在講台上,開始講解起第一堂課,儘管孫老師的談吐與口條相當輕鬆詼諧,但我仍忍不住分心看著右前方的那個平凡女孩,我總是覺得在哪裡看過她,卻一直想不出來,這種感覺實在有夠難受,令我渾身不自在,好在因為是這學期的第一堂課,所以老師一定會點名,順著名單,不同系級一位位同學紛紛舉手回應老師,我仔細聽著,希望能聽到那女孩的系級跟名字,但卻發現一百五十名名字都叫到了,卻不見那平凡女孩舉手,原來她是旁聽的學生,點名單上根本沒有她的名字。

 

接下來的每一堂認識星空,都會發現那位平凡女孩總是坐在第一排的最右邊,而我仍常常在上課時分心的看著她,但幾個禮拜過去了,我總是想不起到底在哪裡見過她,而且她生性害羞,有好幾次下課我想把她攔住,問她叫甚麼名字,她卻一見到我就一溜煙的跑了,我總不能就這樣追上去,在女權主義高漲的台灣,如果她大喊變態甚麼的那我就慘了。

 

這情況有點類似當初國中時我一直想要知道夏如彤的名字而沒有辦法,但差別在於,當時對於夏如彤我是充滿好感才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知道她的名字,而關於這平凡女孩,單純只是覺得她很面熟卻實在想不起她是誰,基於一股求知慾,我才想知道,但這絕非我生活重心,頂多每次上認識星空時看到她才會再次想起這件事情。

 

經過幾次的上課觀察,我發現這女生非常喜歡吃台大農產品中心的紅蘿蔔吐司,幾乎每次上課她都會帶著半條紅蘿蔔與一小瓶牛奶當早餐,而這個紅蘿蔔吐司就成為了唯一的線索,原本從不買台大農產品中心商品的我便開始觀察是哪些人會買這種吐司,我這才發現這紅蘿蔔吐司可不普通,因為台大農產品的原料都來自於農學院自產,所以每天生產有限,每樣商品都是限量的,而這紅蘿蔔吐司與台大自製牛奶、自製冰淇淋三者皆為農產中心最熱門的商品,一出爐不到五分鐘就被搶購一空,若一定要吃到,還要提早來排隊!

 

剛好我也想要找份輕鬆的打工機會,便到台大農產中心應徵工讀生,稍微面試一下就被錄取了,於是我就開始在農產品中心工作,也因此每天都能見到那平凡女孩,雖然我刻意跟中心負責人說我要站收銀台的位置,但那平凡女孩每次都一早就拿了牛奶與紅蘿蔔,低著頭結完帳後就馬上離開,我根本就沒有機會跟她閒聊,直到某一天中午,她似乎是睡過頭,緊張的跑來中心,發現架上的紅蘿蔔吐司與牛奶都被一掃而空,只好略帶失望的轉身離去,但我早已經設想到了這種狀況,連忙把她叫住:「同學,你...你是不是要買紅蘿蔔吐司跟牛奶?」

 

那女孩轉身,一臉驚訝的看著我,我拿下口罩跟白色無塵帽,親切的跟她打了一下招呼道:「你好,我是跟你一起修認識星空的同學,你是旁聽生對不對?」

 

她愣了一下,才緩緩點頭,但仍沒有開口說話。

 

「我這邊有特別幫你留一份紅蘿蔔吐司跟牛奶,你有需要嗎?」我拿出藏在櫃台下的最後一份紅蘿蔔跟牛奶。

 

原本一直害羞不願正眼看我的她此時發現桌上的珍品,眼鏡下的雙眼竟馬上亮了起來,馬上跑到櫃台,把零錢一放,麵包與牛奶一拿,人又一溜煙的跑了。

 

在這之後的每一天,我都會特地在麵包出爐時挑出一份紅蘿蔔吐司與麵包,用紙袋包裝好,就放在櫃台旁,而那女孩也跟我培養了不錯的默契,知道那是我特地留給她的,幾次之後,她看到我後雖然仍沒有開口聊天,但已經會給我一點感謝的微笑。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農產中心為了慶祝台大校慶,只要教職員與學生只要出示學生證就能打八折,也因此女孩依照往常的來買早餐時,也出示了她的學生證遞給我看,我抓緊了這個機會,認真的看了一眼,我一時看不清楚她的系級,但我看清了她的名字─「徐靜怡」,這陣子一直困擾我的疑問終於瞬間解開,我興奮的看著她道:「你...你是不是念過興國?」

 

那女孩拿著麵包,愣了一下,才緩緩點頭,但仍沒有開口。

 

我激動道:「我國一時跟你同班過阿!我們班的導師是整天梳著油頭的許剛,只是我們只同班幾天,你就跳級到高中部了!」

 

這時女孩似乎也想起了久遠前的記憶,嘴巴發出「啊」的一聲,滿臉「怎麼這麼巧」的表情,原來她真的就是國一曾經跟我有幾面之緣的天才跳級生徐靜怡,儘管多年之後,她當初留在我的形象仍舊印象深刻,雖然她外表看起如此平靜內向,但對我來說,她可是這輩子在念書上,第一個讓我嘆服恐懼的對手。

 

因為每次我都幫徐靜怡留麵包,此時她又發現我竟是她的同鄉,畢竟興國高中能考上台大的並不多,頓時覺得我非常有親切感,那天我工讀下班後,我們兩人拿著麵包在學生習慣稱呼為「小福」的台大福利社外,邊吃邊聊了一個中午,這才發現,原來徐靜怡的求學生涯,並不像其他人羨慕般的那麼順遂,當年她跳級到興國高中部三年級後,隔年就以驚人的成績拿下指考二類與三類的全國雙料榜首,成為興國創校以來罕見的女榜首,我還記得那年我才國二,興國為了慶祝學校出了個榜首,在松根樓放了快十分鐘的鞭炮,當天還提早下課。

 

而在父母的期盼與師長的勸說下,她選填了全台第一志願─台大醫科,但當時由於跳級了近五年,她與大學同學之間差了相當多歲,在相處上總是有極大的代溝,再加上她自己本來就喜歡一個人窩在寢室裡念自己的書,也不積極參與校方或系上活動,經年下來,就養成了害羞內向的個性,非但不敢跟陌生人開口聊天,對於異性更是有輕微恐懼的現象。

 

她在醫科念了五年後開始實習,這才發現她一看到血就會驚嚇得全身無力,嚴重一點甚至會暈眩,儘管系上教授都說這種恐懼會隨著經驗的累積而消失,但徐靜怡在實習折磨了半年後,終於受不了,選擇放棄念了五年、人人稱羨的台大醫科,退學重考,隔年就考上了現在正在就讀的台大中文,雖然不是大家眼中的第一志願,但至少她自己念得開心,巧的是,她雖然跳級但後來又退學,繞了一大圈,現在跟我一樣是大二。

 

聽完她的經歷後,我深深替自己當初沒有聽信許剛的建議而貿然跳級感到慶幸,在這之後,我成為了徐靜怡在台大僅有的朋友,除了原本會在農產中心替她留早餐外,我們更會坐在一起上孫老師的認識星空,而這門課雖然是台大最熱門的通識之一,但絕非涼課,老師為了讓我們能更真實的接觸星空,課後便是自己挑一個喜歡的星座或星體作觀測,原本只是旁聽的徐靜怡是不用作這觀測作業的,但她卻比我還有興趣,於時我們兩人就常在夜晚,待在台大總圖前方的草地,拿著紙筆,仰望遼闊天際,由於要觀測星體的變化與相關位置,這樣的特殊約會持續了一個多月,我這才慢慢發現,雖然徐靜怡是個外表普通、文靜內向的女生,但熟了以後,卻也有其迷人之處,如果說夏如彤活潑大方、香涵熱情狂野,那徐靜怡的特色就是溫柔體貼,觀測星體時,她總是在身邊靜靜的,話不多,但若我說到好笑處也會給我一個靦腆的微笑,有時候觀測到了凌晨兩三點,我抵抗不了睡意在草地上睡著了,她便會幫我蓋上薄外套,自己獨自一人凝望著星空幫我記錄軌跡,而她的記錄總是細心完整,出現了沒看過的星體時,她也會回去查相關書籍,並在下次的星體記錄上寫下詳盡註解,我才發覺,徐靜怡如此才是真正作學問的方法,而我國中到大學以來都只是把求學當作試煉,如果沒有考試、沒有學分,我肯定不會有這樣的動力。

 

到了大三後,我用在農產中心的工讀金組了台便宜電腦,終於正式進入網路時代,我跟徐靜怡常在夜晚用MSN聊天到天亮,雖然徐靜怡本人話不多,但在網路上打字卻相當快,我們常常在網路上一起分享有趣的影片、感人的文章,也會討論要修甚麼課,從大三開始,我除了一些系上的專業必修跟選修外,剩餘的學分我幾乎都跟徐靜怡修的一樣,一來是因為她一個人上課如果老師要求分組,她總是很害羞不敢主動找組員,中文系的同學又跟她不熟,而有我在的話,至少可以跟我一組,而其他組員就由我來負責找,畢竟徐靜怡曾經是全國榜首,能跟她一組絕對不會有壞處的,漸漸的,我的大學生活與徐靜怡有越來越多的交集,我們一起上課、一起吃飯,從小都靠自己念書的我也開始體會到有強者罩的安全感,我也積極的帶她參與一些學校活動,期待能讓她更外向一點,儘管成效有限,但至少跟我在一起時,她的臉上總是帶著淺淺的微笑。

 

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我們一起走在台大校園時,兩人的雙手會很自然的牽在一起,有時候我騎著學校賣的中古腳踏車,前籃放著我們兩人上課的書本,而徐靜怡則在後坐輕輕的攬著我的腰,我們從沒有跟彼此告白,但卻都已默默的把對方當作情侶看待,我們倆人會在杜鵑花節用杜鵑花瓣在醉月湖旁排一些可愛逗人的圖案,偶爾坐在校園內盛開的流蘇旁聽徐靜怡用她那略帶台南口音的聲音念著中文系課程所接觸到的詩詞,或者在總圖裡,她用好奇的眼神看著我計算著電子學的各種訊號分析,儘管徐靜怡沒有夏如彤般的主動健談、沒有香涵的美豔動人,但對我來說,有她陪伴的大學生涯,是充實而幸福的。

 

 

在大四上的某個週末,我與徐靜怡一起坐車回新營,在目送她由爸媽接回後,我自己一人獨自走回家,大學這些年我回家的次數少得可憐,而在翁鳴哲啷噹入獄後,父母也漸漸接受與習慣這樣的生活,反正他這些年本來就很少出現在這個家,唯一還會讓我想到曾經有這個哥哥的除了他那在我隔壁的房間外,就是夏如彤留給我的信,那是媽媽轉交給我的,與其說那是信,不如說是紙條比較恰當,上面留著夏如彤熟悉的字跡,只有短短幾行:

「哲哲說要你去看他,他有要事,只願對你說。

 應該是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要來!

 如果你不知道台南監獄的探監流程,可以問你媽,或是找我一起去。

                                       小彤」

 

原本聽到是夏如彤留給我的信,我在拆開時還帶著些許期待,但看到內容發現竟然又是跟翁鳴哲有關,我就不禁失望,看來翁鳴哲被關了這些年,夏如彤仍相當關心他。

 

 

當時我心中對於翁鳴哲的所作所為仍無法諒解,我把抽屜打開,想把信件隨手一放,但卻看到那年的國中畢業紀念冊,靜靜的躺在抽屜裡,我愣了一下,想不起是什麼時候把紀念冊放在這裡,上面積了一層淡淡的灰塵,我把灰塵拍了拍,下意識的翻開紀念冊,因為書本鬆動的痕跡,很自然的就攤開在三年十二班的頁數,我看著照片中當年那個繫著小馬尾,笑容單純的夏如彤,心中不禁一酸,發覺自己仍舊很在乎她。

 

於是我把本來要收進抽屜的紙條重新放進口袋,下樓跟媽媽詢問了夏如彤的手機號碼,坐在床上想了很久,最終仍是撥了通電話給她,電話很快就有人接了。

 

電話那端傳來夏如彤久違的聲音,但她一聽到是我後,聲音很明顯的冷淡許多,我知道她定是對我還有誤解,我壓抑住難過的情緒,跟她表明要去探望翁鳴哲,問她能不能陪我一起,她一聽到我要去看哥哥,口氣就變得關心許多,我們便約在禮拜日的下午在新營火車站見面。

 

到了當天,我終於見到了夏如彤,當時我的打扮與高中的我並沒有太多差異,但夏如彤上了大學後,打扮與裝扮卻改變許多,她放下了束了多年的馬尾,換了副粗框黑眼竟,穿著可愛的灰藍色雪紡衣,腳踩著亮眼的彩色帆布鞋,充分展現年輕氣息,跟之前總穿著學校制服的她有很大的不同,之前與香涵相處下,對於時尚也略具陶冶的我不禁在心中暗自稱讚她的穿著。

 

可惜她的表情不如穿著般可愛親切,而是有點僵硬的看著我,我暗自嘆息,為什麼當年國中如此親暱的交情到現在會變成如此陌路,這中間到底是誰的錯?

 

我率先打破沉默,客氣的稱讚她:「小彤,好久不見,你變漂亮了!」

 

但夏如彤卻不領情,仍是那樣直率的單刀直入問道:「阿志,為什麼哲哲從被捕到最後判刑,你都沒有出現也漠不關心!你是不是...因為我跟他在一起就討厭他!你怎麼可以這樣呢?他...是你的哥哥阿!」

 

沒想到夏如彤會一開始就質問如此尖銳的問題,我尷尬的抓了抓頭道:「小彤,難道我們非得要一見面就講這麼嚴肅的話題嗎?」

 

夏如彤皺著眉,把黑框眼睛往鼻梁一推道:「沒辦法,誰叫你那麼少回新營,回新營了也不去看看哲哲,我都遇不到你,你知不知道哲哲他很想你?一直叫我帶你去看他?」

 

 

我感嘆的看著神色不善的夏如彤道:「翁鳴哲很想我?那小彤,你想不想我?你不是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為什麼......要這麼兇呢?」

 

夏如彤似乎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愣了一會才稍微鬆懈道:「我...我當然也想你阿!你知道嗎,之前翁鳴哲還在打官司時,每次我們在跟律師討論答辯策略,有好多專有名詞我跟你爸媽都聽不懂,那時候我就在想,如果你在就好了,你那麼聰明,一定聽得懂...我後來指考考差了,也常常在想自己很沒用,沒辦法像你這麼優秀,有時候...我也會想,你自己一個人在台北過得好不好,是否想過在新營的我們?」

 

我坐在火車月台的坐椅上,嘆息道:「小彤,老實跟你說也沒關係,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因為你跟翁鳴哲在一起而對他有種難以言喻的忌妒,從小他就比我自由,不用念書,整天都在外面作自己喜歡的事情,最後甚至還跟我暗戀了三年的女生在一起,但我並沒有因為這樣而痛恨他,我頂多只是想逃避你跟他在一起時對我的那種關懷目光,那太痛苦了!然而最讓我不可原諒的是,翁鳴哲他竟然犯下如此重罪,卻沒有考慮到後果!他沒有考慮到自己的人生就算了,他竟連我父母的感受、你的幸福都不考慮!這太過份了!」

 

夏如彤難過的點點頭,儘管我說的話有點重,但她也知道這都是事實。

 

我繼續說道:「你知道嗎,當初為了要幫翁鳴哲打官司,我把自己高中存的五十萬都賠了進去,也為了這事跟我爸媽大吵一下,我常常在想,如果我這輩子沒有這個哥哥,人生是不是會更順遂許多!」

 

夏如彤被我這麼一說,這幾年奔波勞苦的記憶也都湧上心頭,眼眶泛紅的說道:「不要說了...我錯怪你了,我一直都以為你是為了我才不理哲哲...你不要再生他的氣好不好?」

 

我看著夏如彤,這麼多年,她變了許多,但愛哭的個型仍舊沒便,我苦笑了一下,遞了張面紙給她後便沒再多說甚麼,對我來說,要原諒翁鳴哲實在太難了。

 

我們兩人坐著火車到了歸仁,轉搭公車到台南監獄,中間夏如彤除了跟我解釋探監一些要注意的事項外,便沒再多跟我聊天,感覺的出來她一想到翁鳴哲不知道還要關多久,心情就很差。

 

經過簡單的表格遞交後,監獄的接待人員很快的就叫我們到會客室等受刑人出來,而夏如彤竟然說她常常來看翁鳴哲,時間有限,所以就留給我就好了,我一直問她要不要一起進來,但她說翁鳴哲上次有特別叮嚀,如果是陪我一起來,那盡量讓我跟他獨處就好。

 

於是我只好一人尷尬的坐在會客室前,因為我不知道要用甚麼樣的情緒去面對翁鳴哲,原本我以為有夏如彤在一旁,氣氛會比較自然。

 

會客室的設計相當簡單,一道相當厚實的透明防彈玻璃把房間隔成兩半,探監家屬與受刑人則是藉由話筒通話,能看得到對方、也聽得到聲音,但就是無法接觸。

 

等了約莫五分鐘,玻璃對面的房門才緩緩開啟,由獄警領著一批受刑人出來會客,我找了近三十秒才認出翁鳴哲,他理了個大光頭,穿著監獄統一發放的藍白條紋衣褲,踩著拖鞋,略帶憔悴的在我對面坐下,看得出來他在監獄內過得並不快樂,他給了我一個熟悉的笑容,只是那個笑容原本應充滿豪放與自由,現在看來卻格外諷刺。

 

翁鳴哲用手比了比我身旁的話筒,示意我拿起,他有話要說,我猶豫的拿起粗重的黑色話筒,輕輕的放在耳朵旁。

 

隨著玻璃對面翁鳴哲說話的嘴型,我在話筒裡聽到他的聲音:「阿志...對不起...

 

我搖了搖頭,也拿著話筒,語帶氣憤的道:「對不起?你要跟我對不起甚麼?對不起我們為你花掉的大把訴訟費?對不起父母的傷心?還是對不起夏如彤的未來?」

 

翁鳴哲嘆了口氣,才緩緩道:「都不是,阿志,我想跟你對不起的是,我不知道你也喜歡夏如彤,早知道,我就不會跟她在一起了...

 

我側著頭,完全沒想到翁鳴哲的道歉是這個,過了片刻才回應道:「你...夏如彤後來跟你說了?」

 

翁鳴哲輕輕的摸著玻璃,彷彿是想穿過來拉著我般道:「不,她從沒跟我說過,可能是怕我擔心,但其實我早就知道,國三那天基測成績公佈後,我看到你的表情後我就知道了,可是我卻不知道要怎麼跟你道歉,我真的沒有想到當初你跟我訴苦的那個女孩就是彤彤,我曾想過要不要為了你跟她分手,但真的沒有辦法,我終究還是愛她的...

 

這次換我嘆氣道:「那既然你還愛她,那為什麼要犯下這麼重的罪呢?難道你不知道小彤為了你幾乎快賠掉了她的前程嗎?她連續兩年大考都考差了!」

 

 

翁鳴哲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唉,我因為入獄而對不起的人太多了,其實我是被陷害的,否則我根本不會被抓到的...

 

我對於翁鳴哲犯案的經過與為何會被抓沒有太多興趣,只是冷冷道:「好吧,說重點,你為什麼要夏如彤帶我來看你?難道就只是為了要跟我道歉嗎?那只能說我現在還無法接受...

 

翁鳴哲尷尬的乾笑幾聲道:「你不願意原諒我也沒關係,但我真正要跟你說的是──」

 

此時,翁鳴哲突然雙手把嘴跟話筒摀住,彷彿害怕身旁的其他受刑人與背後的獄警會聽到他接下來所說似的道:「──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你記清楚了,因為我們面會的一字一句都受到獄方監聽,所以我不能說得太明白...我把最珍貴的東西都放在你歸途中必經的吵雜之地,那個地方儘管吵雜卻也容易忽略,也是我會刻意避開的地方。」

 

我滿臉疑問的問他這是甚麼意思,但他卻又把這段話重複了幾次,並表示不能再說了,否則被監聽的人聽出是什麼意思就不好了,我只好硬把這段沒頭沒尾的怪句子記下。

 

翁鳴哲看我終於把話記下後,鬆了口氣道:「你這麼聰明,一定會知道我的意思,我知道我拖累了你們,希望那些東西能幫到一些忙,唉,我真的是被陷害的。」

 

此時會客室響起了鈴聲,提醒會客人與受刑人只剩一分鐘的時間,我便道:「時間快到了,你有甚麼話要托我轉告小彤的嗎?」

 

翁鳴哲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不用了...該說的她都知道了,倒是阿志,我還有話還想跟你說,這些年我們兄弟之間聊過的話太少了。」

 

我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翁鳴哲左手摸著鬍渣,若有所思道:「你知道嗎,這段日子,我在牢裡不像在外頭整天忙來跑去,有許多時間可以思考這些年作了什麼,最後我才發現,這些年我們一直在追求不同的東西,但卻沒人成功。像我,從小追求的就是自由,我叛逆、我逃家、我不把師長放在眼裡、不把父母的擔憂放在心上,我國中就加入幫派,我9歲會吸菸、12歲就會騎檔車、15歲開始就成天在外械鬥、17歲就得到人生的第一把槍,18歲就扣下了第一次的板機,但最後我得到了甚麼?最後我被關在牢裡,當初所追求的自由一點都不剩,就連要跟我弟弟說個話也不能捏捏他可愛的臉頰。而你看,夏如彤從小追求的就是在這個社會的成就,她從國小就立志要考上好學校,辛辛苦苦的整天熬夜念書,最後身體也不好,近視也越來越差,勉強考上醫科班後,卻因為交了個遊手好閒的男朋友,最後被拖累到連國立大學都考不上,雖然學歷不代表成就,但她未來的路一定非常坎坷。而我想跟你說的是,我跟夏如彤追求的東西不但沒有得到,還失去更多,而我不想看你也跟我們一樣!一樣追求不到自己內心真正渴望的事物!」

 

我聽完後,眼神徬徨的看著翁鳴哲,良久,我才對著話筒喃喃自語:「追求?我追求的是甚麼?」

 

正當翁鳴哲要回答我時,會客時間終了,背後的獄警強行把他的話筒扯下,拖離會客室,我站起身,雙手貼在玻璃看著他,他掙扎了一會,轉過頭看著我,音量大聲到就算沒有話筒,隔著防彈玻璃也能聽到,他吼著:

 

「翁鳴志,難道你還不懂嗎?你追求的──是愛情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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